大师们的师生情谊——徐悲鸿给苏葆桢的两封书信首次公开
(徐悲鸿给苏葆桢的信)
(正在写生的苏葆桢)
(徐悲鸿赠给苏葆桢的《猫》)
(苏葆桢的葡萄画)
关于教育,德国哲学家雅思贝尔斯有段经典名言,他说教育是“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,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,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”。
第40个教师节来临之际,画家苏甦来到笔者所在的西南大学校史馆,展示两件从未公开的珍贵藏品:国画大师徐悲鸿写给弟子、后来蜚声画坛的花鸟画大师苏葆桢(苏甦的父亲)的两封书信。信不长,但字里行间无不情真意切,生动诠释着雅思贝尔斯这段名言。
什么是先生之风,师道传承?一位大师如何带出另一位大师?两封书信给出了答案。
1.流亡重庆结缘大师
全面抗战爆发后,1937年10月30日国民政府迁都重庆。随后,各类政治、军事、经济、文化等机构陆续移驻重庆,重庆逐渐成为当时政治、经济、军事以及文化中心。多所高校也迁到重庆,大批文学艺术大师云聚山城,徐悲鸿和苏葆桢也因此结缘。
徐悲鸿是中国现代著名画家、美术教育家,曾任教于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、北平大学艺术学院和北平艺术专科学校,1949年后,任中央美院首任院长。1937年10月,时任中央大学教授的徐悲鸿随学校辗转千里到达重庆,中央大学校址设在重庆大学旁的松林坡(简称中大,南京大学前身之一)。那时的中大校舍十分简陋,用竹木泥灰编搭了几十座房舍,后来才建成稍稍像样的礼堂和教室。但学校师资阵容却十分强大,仅在艺术系,除徐悲鸿外,还有陈之佛、傅抱石、张书旂、黄君璧、吴作人、常任侠、柳子谷等众多大家。
苏葆桢是徐悲鸿江苏同乡,自幼受父亲熏陶,喜绘画。1933年考取江苏省立玻璃科职业中学,1936年毕业后留校任教。抗战爆发后,该校于1938年11月西迁重庆,校址位于江津德感镇中渡街。
1939年,随着大批逃难青年来到大后方,内迁重庆的高校纷纷扩招,中大艺术系也决定“开科延考”,苏葆桢看到招生消息立即报名备考。9月发榜,苏葆桢榜上有名,正式成为徐悲鸿等先生的弟子。一同考上的还有日后成为书画名家的岑学恭、郭世清、梁白云等才俊。
苏葆桢的儿媳、作家陶红在一篇文章中记下了公公当年的学习与生活:“中大学习五年,苏先生得以系统学习绘画技艺和绘画理论,画技突飞猛进。在中大教授中,尤以徐悲鸿先生对来自四面八方的青年学生影响最大。”陶红在文章中还转述了苏葆桢的回忆:“徐悲鸿衣着朴素整洁,态度和蔼可亲。对学生的绘画,他总是因材施教,根据学生的才能,发挥学生的特长。”
苏葆桢也时常回忆徐悲鸿的教导:“看画要看‘天下第一’,画画要‘一千张’。意思是搞创作不能速成,要下苦功……每次给学生作完示范,徐先生都要把画桌收拾得干干净净,还说‘举凡纸、笔、墨、颜色,无一不是许多人辛勤劳动的结果,决不容许浪费!’”这些教导,让苏葆桢受用终身。
2.先生之风温润如春
当时的重庆物资匮乏,大多数学生系逃难而来,生活费都成问题。考入中大的苏葆桢因辞掉了窑业学校教职,没了薪水,经济十分困难。在徐悲鸿等大师鼓励下,他画了许多花鸟小品,拿到沙坪坝和市区的裱画店寄卖,以解决生活难题。一次,他画了一幅颇有四川农家风味的作品,画好后放在桌上,恰好遇上画店老板到学校找人,看中后立即买下,苏葆桢用这些钱添置了一些颜料和纸张。
徐悲鸿经常教育学生要多观察自然界的动植物,才能画得生动传神。于是,国画系的同学们就在教室旁养了一些锦鸡、鸭子和兔子,作为观察写生的对象。苏葆桢喜爱小动物,因此平时照料这些小动物就成了他的事。鸡、鸭常在画室外游走,也成为难得的绘画素材。后来,苏葆桢手绘了一本《花鸟图谱》,可见其用功之深。
苏葆桢曾向儿子苏甦讲过当年的一件趣事:一次过年时,家在重庆的一位同学提来腊肉,大家决定杀一只鸭子同炖。同学们知道苏葆桢平日照料鸡鸭有了感情,所以都抬眼望着他,苏葆桢叹口气说:“鸭子呀,可怜的鸭子。我本不忍心杀你,无奈过年了,大家没有吃的,只好对不起你了!”可惜最后鸭肉炖烂了,腊肉却没能炖“火巴”,大家还是把这一大锅怪香怪香的东西吃了下去。徐悲鸿听闻这件趣事,哈哈大笑。
苏葆桢画了很多画作,积极参加各种展览。1941年,他的《秋菊双鸡》在重庆举办的中华全国美展中获得青年作家一等奖。1942年,数幅花鸟画作品参加在伦敦举办的中国艺术展,并被收藏。
名师出高徒,弟子成才,自然是老师的莫大欣慰。1945年12月,苏葆桢和同学岑学恭举办绘画联展,徐悲鸿在《世界日报》发文赞誉“苏君擅花鸟,才气洋溢”;常任侠先生也在《世界日报》发文称赞“书旂所授诸弟子,以葆桢最秀出,而作画又最勤,不仅能继宗风,其将来进程实无限也”(书旂,即张书旂,同为苏葆桢中大老师);柳子谷先生也撰文赞扬“苏葆桢先生的作品……技巧很熟,色调匀和……当代花鸟画,有如此造诣者,确亦不可多见”。
傅抱石先生除了褒扬,还提出了建议。他在《中央日报》撰文说“苏葆桢的画鸟,其技巧熟练,为大家所知,从前他步趋张书旂先生,现在也变得多了。艺术上的事,就是要多多冒险才有意思,不然,不但苦了自己也苦了鉴画人,他近年用的纸,仿佛随着主观活动而渐趋生纸,因为生纸是适于画家们冒险的,这次他有几幅菊花,可证明这一转变的特色,画纸上十分之七八做到了朴雅两字,倘再勇敢一些能把小部分的笔墨敛蓄起来,那就十全十美了”。
先生之风,温润如春。这些话语,今天读来仍令人感动,不由得感叹那时的师生关系,真是如此纯粹。
3.两封书信情谊尽显
苏葆桢虽是徐悲鸿弟子,但遗憾的是两次婉拒老师邀请,最终没能成为同事。
1944年夏,苏葆桢从中央大学毕业,恩师徐悲鸿原本想让苏葆桢留校任教,可苏葆桢已答应著名画家吕凤子,到其在璧山创办的私立正则艺术专科学校任讲师,只能婉拒,错过了任教中大的机会。当年暑假,苏葆桢曾回到中大,徐悲鸿赠送一本包含众多大师作品的《嘤鸣集》册页,其中包括自己的一幅《猫》。
抗战胜利后,徐悲鸿1946年离开重庆到达北京,担任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校长,招纳了吴作人、叶浅予等一批有才华的艺术家到校执教。据苏甦透露,徐悲鸿同样邀请了苏葆桢加盟,遗憾的是同样因信守“有言在先”的承诺,苏葆桢回到江津中渡街曾工作过的江苏省立窑业学校,担任美术教员和事务主任、教务主任。
相隔千里,但师生情谊未断,徐悲鸿时常关心着苏葆桢的发展。本文开篇提到的两封书信,就是徐悲鸿到了北京后,写给苏葆桢的。第一封写于1948年3月5日,信中说:“弟近况甚佳,深以为慰……暇中不妨试做翎毛(如鸽子、鸭子等)小件烧成陶瓷(须极精,但必简单),研究上红或紫色釉……绘画方面,弟可着手研究山茶花、萱花、蝴蝶花、蜀葵花(各花之花秆、花枝、花叶、花筋、花瓣、花蒂、花蕊、花苞,须分别研究,并须注意各花在博物之科蜀),因当前中国画家尚无将此类花画成功者。我近来售画每尺以一两黄金计算,弟介绍可不计及也……”
阅读这封信,不难看出,虽学生已毕业四年且小有成就,老师还在教授有关陶瓷如何上色的“独门技法”,并指导学生如何仔细观察和研究花卉。信写完,又在“抬头”上添加了几句:“花枝各种不同,须有分别,花筋亦然,须体会以定钩法,不可千篇一律。”写完还再添一句“又:鸟趾至少须有两节。”如此这般细致入微的倾囊相授,徐悲鸿高尚的师德师风和师生间的深情厚谊可见一斑。
虽是师生关系,但徐悲鸿以弟称苏葆桢,更显二人关系的密切,也体现了当年大师们平易近人的风采。颇为有趣的是,信中提到“我近来售画每尺以一两黄金计算,弟介绍可不计及也”。每尺一两黄金,足见当时徐悲鸿画作的售价之高。
第二封信同样寄自北平艺专,由徐悲鸿夫人廖静文代寄,但信件仍为徐悲鸿亲笔:“葆桢仁弟,兹寄上画马两幅。此纸在平十万元一张,并购不到,他日弟东下时勿忘带几百张也。此问近好。悲鸿 三月十九日”
从模糊的邮戳推测,此信同样写于1948年。彼时,国民党反动政府摇摇欲坠,全国物价飞涨,国画所用纸张,在北平已涨到当时的十万元(法币)一张。
1949年2月,苏葆桢在璧山创办私立健生艺术专科(职业)学校,并担任校长。9月,学校迁至北碚,改名为新中国艺术专科学校。1950年8月,新中国艺专解散。后苏葆桢辗转于重庆多地,替梁平工艺社画竹帘、为重庆美术公司幻灯片着色等为生。1956年12月,应聘到西南师范学院美术系担任国画教师,1981年晋升为教授,1990年6月19日逝世。苏葆桢留下了《川西三月》《硕果累累》等多幅名画,尤以葡萄见长,有“苏葡萄”美誉。
2023年5月,国家文物局规定:自1911年以来,已故书画大师共199人的所有作品(41人)或代表作(158人)不准出境。其中,徐悲鸿先生所有作品禁止出境,苏葆桢则是代表作禁止出境。
作者:郑劲松
供图:苏甦